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梵高:被社会自杀的人

2016-03-30 泼先生PULSASIR

梵高:被社会自杀的人


作者:安托南·阿尔托


中译:白轻

泼先生执行主编、拜德雅·卡戎文丛主编

今天是梵高诞辰163周年(1853年3月30日—1890年7月29日),泼先生特别编辑此文,以作纪念。本文选自阿尔托《书写与疯狂》,原文几乎一个逗号即成一段,鉴于篇幅太长,这里只是节选其中段落,并尽可能地把逗号分段合成为一个段落,与原文风格出入较大,特此说明。另,《阿尔托文集》即将由“上河卓远”出品,中译本《阿尔托文集》共列32章,是在桑塔格选本的基础上,由泼先生执行主编白轻负责篇目的编选,与王振、王德志、马楠、王立秋、石可等优秀译者合作,从法文版译出,并参照英译本,收录了除《剧场及其复像》之外的所有重要文本。封面及插图图片均来自网络。



你们可以说,你们想要的全部,是关于梵高的精神健康,当他在世的时候,他只是煎煮了他的一只手,此外不过是割下了他的左耳。


今日的生活继续着它古老的氛围:淫乱,混乱,无序,癫狂,痴呆,长期的精神错乱,资产阶级的惰性,精神的异常(因为变得反常的不是人,而是世界),蓄意欺诈和彻底虚伪,对一切表现出良好教养的事物的卑劣鄙视……


宣称整个秩序都建立在一种原始不公的完满之上,简言之,有组织的犯罪。


*


世道污秽,因为病态的良知如今极感兴趣的,是如何保持对克服自身病态的拒绝。所以,一个病态的社会发明了精神病学,以抵制某些幻想家的调查,他们的占卜能力让它不安。



《星空》局部


不,梵高没有疯,但他的画是是野火,原子弹,其视角,相比于当时流行的其他一切绘画,将能够颠覆第二帝国资产阶级幼稚的一致性。


因为梵高的画并不攻击教养和道德的某种一致性,而是体制本身的一致性。当梵高驻留在地球上后,甚至大自然及其气候,潮汐,赤道的风暴,都无法维持相同的引力。


在社会的层面上,体制更有理由崩解,而医学,它如同一句腐烂的、无用的死尸,更有理由宣称梵高发疯。


面对梵高的清醒,一向活跃的精神病学无非变成了一窝的暴徒,它如此地执迷和困扰,以至于只能用一种荒谬的术语来掩盖最可怕的焦虑,以及配得上其曲扭的心灵之产物的


人性的窒息。


*


我不相信天主教的罪,但我相信情欲的罪,碰巧,世上的一切天才,收容所里真正的疯子,都躲避着它;否则,他们就可能不是(真正的)疯子。


但什么是真正的疯子?


他是一个宁愿在疯狂一词的社会意义上发疯,而不愿丧失人性荣耀的某种更高理念的人。


这就是社会如何扼杀那些它试图摆脱,或想要躲避的人的,并把他们放在收容所里,因为他们拒绝与一滩高贵的泔水同流。


因为一个疯子是社会不希望听到,但又想要阻止他说出某些无法忍受的真相的人。


在那样的情形下,禁闭不是唯一的武器,对人的协调装配总有其他的办法来瓦解它试图打破的那些人的意志。


*


在一场战争,一次革命,一个正在孵化的社会剧变期间,集体的良知遭到质问并且,它自我质问,颁布其自身的判决。


也有可能,在某些突出的个体情形下,它被唤醒并超越了自身。所以,有一种投向波德莱尔、爱伦·坡、内瓦尔、尼采、克尔凯郭尔、荷尔德林和柯勒律治的集体魔咒。


也有一种投向梵高的魔咒。



《向日葵》局部


它可以在白天发生,但更多地,它一般发生在夜晚。


这便是古怪的力量如何被唤醒并运向星光闪闪的穹顶的,那黑暗的穹顶首先由人性的呼吸和绝大多数人邪恶心灵的恶毒挑衅构成。


这便是不得不在这块土地上斗争的极少数善良而清澈的意志如何看待他们自己的,在白天和黑夜的某些时辰,在真实的、正在觉醒的梦魇的剧痛中,周围是恐怖的吸力,是一种即将显露无遗的市民魔术的恐怖的触手一般的压迫。


一个为了将其邪恶的意志带向自身的终结,而日以继夜并且越来越多地吃食那不可吃食者的世界。


在这一刻,别无所为,除了闭嘴。


*


长久以来,纯粹的线性绘画让我抓狂,直到我遇见了梵高,他画的既不是线条,也不是形状,而是大自然当中惰性的事物,仿佛它们正在抽搐一样。


而惰性,在那种每个人都有所暗示,并且从不像整个世界和今日的生活干预其阐释的时候那般模糊的惰性力量的可怕的击打下。


如今,带着一根棍棒,一根真正的棍棒,梵高从不停止对自然及对象的一切形式的击打。


经过梵高指甲的梳理,风景露出了它们敌意的血肉,它们失去内脏的漫游的咆哮,所以,另一方面,没有人知道变形的过程中有着怎样古怪的力量。



《割耳后自画像》


一次梵高的画展总是一个历史的事件,不是被画之物的历史,而是纯粹历史学的历史上的事件。


因为没有饥荒,没有瘟疫,没有火山喷发,没有地震,没有战争,来阻止空气的孢子拧动事物的死亡传闻和神经质命运的狰狞面孔的脖子,如同一幅梵高的绘画——它被带出来置于阳光下,又被直接地放回到视觉,倾听,触感,和气味当中,回到一个展厅的墙上——最终再次进入当下的现实,被重新引入循环。


*


为了召回对象、人、材料和元素的一种怎样贫乏的简单性,梵高提取了这些橘黄的色调,这些花火,这些大气的显现,简言之,一场永恒的风暴变幻的“伟大作品”。



《麦田上的乌鸦》


那些在他死前两天画下的乌鸦,和其他的任何画作一样,敞开了一扇通往死后之荣耀的大门,但它们向一幅被描绘的画作,或未被描绘的自然,揭示了一扇通往一种可能之超越,一种可能的永恒之现实的秘密之门,这扇由梵高敞开的秘门,把人引向了一种谜样的、不祥的超越。


这并不寻常,若我们看到,一个将击垮自己的子弹嵌入腹部的人,用黑色的乌鸦,及其下方或许生机勃勃,但无论如何空荡荡的原野,填满了画布;而原野上,大地的酒色同麦子脏兮兮的黄色狂野地碰撞着。


但除了梵高,没有一位画家知道如何,像他一样,找到他用来画乌鸦的松露黑,那“盛宴”的黑色,同时也是渐渐衰弱的夜光中,乌鸦翅膀的排泄物一般的黑色。


而大地正在光辉的乌鸦下方抱怨什么?无疑,为了梵高一人的光辉,而另一方面,一种再也不能触及他的恶的光辉之征兆?


画中的天空是低沉的,压抑的,泛着紫色,如同闪电的肩膀。怪异而黑暗的空虚的边缘从闪烁之光的后方涌起。


梵高释放了他的乌鸦,如同他自杀之怨怒的黑色细菌,离顶端几公分,同时又在画布的底部,跟从黑色线条的深深裂缝,它们丰满的羽毛轻轻拍打,用来自高处的一场泥土风暴的漩涡,发出窒息的威胁。但整个画面是丰富的,画面是丰富的,华丽的,冷静的。


一个人的死亡应得的伴奏,当他在世的时候,他让如此之多沉醉的线条绕着如此之多松散的草堆旋转,而当他绝望的时候,腹中的一颗子弹,不由地用血和酒淹没了一片风景,用最终的乳液,那既幸福又阴郁的,酸酒和变质的醋味,浸透了大地。


这就是梵高的最后一幅从未超越绘画的画像之色调,如何唤起了最悲凉、最无情又最激昂的伊丽莎白戏剧的冷峻而野蛮的品质。


*


现实大大地高于一切的历史,一切的故事,一切的神性,一切的超现实。需要的只是解释现实的天才,而在可怜的梵高之前,没有一个画家做到,在他之后也没有,


*


不,梵高的画中没有鬼魂,没有戏剧,没有主题,甚至,我会说,没有对象,因为主旨本身是什么?如果不是类似于某种不可言说的古乐圣歌的铁影,如果不是一个对自身主题感到绝望的旋律的主导动机?


它是赤裸而纯粹的自然,是当她显露自身,仿佛是被近距离抓获的时候,被确然目睹的自然。



夏天的傍晚,夕阳下的麦田


见证这古埃及熔金化铜的场景吧:在那里,一个巨大的太阳重重地压在了房顶上,而阳光下如此畏缩的房顶,似乎正处于溃烂的状态。


我不知还有什么天启的、象形文字的、鬼魂一般的或悲惨的图画能给我这样一种神秘怪异的感受,仿佛一具被人徒劳地缝闭的尸体裂开了脑袋,在刽子手的砧板上揭示了它的秘密。


当我这样说的时候,我在回想那些长着翅膀的乌鸦,黑如的光彩熠熠的松露。我在回想他的麦地;层层叠压的麦穗,以及前方,用几朵罂粟讲述的一切,被轻柔地散播,被痛苦而紧张地植入那里,被稀疏地播种,被刻意而暴烈地打断,被切成碎片。



《阿尔勒的卧室》


他的卧室同样神秘,如此美妙,农夫一般,散发着一种能够保存麦子的气味,而透过遮掩的窗户望去,麦子便在远方的风景中摇曳。


*


不过是一个画家,梵高,仅此而已,没有哲学,没有神秘,没有典礼,没有神思,没有圣餐仪式,没有历史,没有文学或诗歌,那些金铜的向日葵被画下:它们被画下,如同向日葵,仅此而已,但为了理解自然当中的一朵向日葵,如今有必要回到梵高;



《梵高在阿尔勒的家》


正如为了理解自然当中的一场风暴,一片风暴的天空,一片平原,不提及梵高是永远不可能的。风暴一般,如在埃及,或在闪米特的犹太平原,或许黑暗,如在卡尔迪亚,在蒙古,或在西藏的群山,没有人告诉我,它们曾被移动。但看着那片麦田,或那片沉思的紫色天空下,被漂白如一堆焚骨的石头,我再也不能相信西藏的群山。


作为一个画家,仅仅作为一个画家,梵高采取了纯粹绘画的技法而从不超越它。我的意思是,为了绘画,他仅仅使用绘画提供给他的那些技法。


一片风暴的天空,一片白如粉笔的平原,画布,画笔,他自己的红发,颜料管,他的黄手,他的画架,但西藏的所有喇嘛,可以在他们的长袍下,撼动他们将已经预备的末日启示;梵高将在一块画满了不祥之物的画布上,给我们一个二氧化氮的暗示,逼迫我们找到自己的方位。


*


我们总在劳作,总在斗争,我们向饥饿、悲惨、仇恨、丑闻和恶心发出恐惧的尖叫,我们都中了毒,即便我们迷恋于这些事物,并因此最终杀死自己;因为我们不都像可怜的梵高一样,被社会自杀的人!


*


梵高自杀了,因为协调一致的社会意识,作为一个整体,再也容不下他。


*


梵高荒废了一千个夏天。


他为此在37岁的年纪死去,来不及活,因为他之前的每一只猴子都带着他曾聚集的力量活过。如今,为了让梵高复活,这是必须恢复的东西。


相比于一种由懦弱的猴子和潮湿的犬狗组成的人性,梵高的绘画将证明自己属于一个没有灵魂,没有心灵,没有良知,没有思想的时代,有的只是被一再地束缚又释放的粗砺的元素。


剧烈抽搐的风景,狂乱创伤的风景,如同一个为了恢复完美的健康,而遭受热病折磨的身体。



《收获的景象》


皮肤之下,身体是一座过热的工厂,而外面,疾病从每一个爆炸的气孔中闪耀,生长;这就是梵高的一幅正午的风景画。


只有永恒的斗争解释了一种短暂的和平,正如准备倾泻的牛奶解释了沸煮的奶壶。总有一天,梵高的绘画,将带着热病和健康回归,把一个笼中世界的尘埃撒入空气,那个对梵高飞旋而平静的美丽风景心怀警惕,而他的心再也不能承受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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泼先生成立于2007年,是一个青年学术团体,致力于歧异情境之中的写作实践、学术思考和艺术行动。2010年设立泼先生奖,专注文本写作。2011年涉足独立出版,倡导预订模式;2012年发起泼先生互助计划,挖掘艺术行动在当下的意义。2013年推出泼先生诗歌对照计划,促进以诗歌为载体的语种间对话。2014年启动“影像新写作”工作坊,探究影像写作于中国的现实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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